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單戀,刻在故鄉古城牆上的誓言

我的敘述就從一段古城牆開始吧,是那段城牆給了我敘述的欲望。

  我的故鄉奉節,是長江三峽邊的一個小縣城。關於故鄉,無論是清醒時的一閃,還是睡夢中的畫面,都是城邊臨江的那段古城牆:破敗而堅硬,冰冷而生動,千百年來,固執地守望在那兒,仿佛在堅守一個無法兌現地諾言,或是等待一個漫長無際的約會。

  那是一段修於何朝何代的城牆,我不知道,只是依稀聽別人說過,她建於什麼朝代,又毀於什麼朝代,後又重新修復於什麼朝代,風風雨雨,歷經戰火,見證人間滄桑。

  從我童年有記憶開始,古城牆始終是我活動的背景。

  我家在小南門,記憶中的那段古城牆就是從小南門延伸到大南門,厚厚的城牆,已被各種居民樓房擠佔,但邊緣的垛牆還保存得較完整,只是風化得厲害,在垛牆和居民樓之間,有一條不寬不窄的通道,就在城牆上形成了一條臨江的半邊街。

  2001年,因修三峽工程,小城奉節清庫爆破時,我去採訪,古城牆上的居民樓已拆得七零八落,翻開得牆土發出陣陣腐臭,從垛牆上拆下的石條在陽光下泛著白光。

 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,時光倒流,象緩緩移動的長鏡頭:我帶著紅領巾,背著軍綠書包從城牆上走過,我看見清晨去倒尿罐的女人還睡眼蓬鬆;看見了晾曬在城牆上的花花綠綠的尿布和一件碎花的連衣裙;看見了躲在城垛裡用彈弓打行人和老鼠的孩子;看見了那個總在吃飯時把孩子打得哇哇叫的父親;看見了貼在我上學路上兩邊的“批林批孔”標語和大幅漫畫;看見了大南門上,懸掛過烈士頭顱的鏽鐵釘;看見了那個整天念著毛主席語錄的“瘋子”;看見了黑暗中靠在城垛上偷吻的戀人;還看見了那群我曾經羡慕不已的“混混”青年,他們三三兩兩,男男女女提著“三洋”牌答錄機,扭著“搖擺舞”穿過古城牆,答錄機裡永遠飄著令人心醉的鄧麗君的歌。

死氣沉沉的小城,春心蕩漾的人們

  記憶中的城牆上,永遠有白衣飄飄的表姐,漂亮的表姐在春天拉著我在城牆上狂奔,頭頂是我們剛糊的“品”字風箏,遠處是千年不變的夔門,線斷了,風箏越飛越高,越飛越遠,似乎飛過了夔門,我誇張地尖叫,但表姐地眼裡卻晶瑩晶瑩......

  記不清是一個什麼夜晚,剛上小學的我從大人驚慌失措的表情和零零碎碎的言語中,知道表姐自殺了,她是沿著城牆上走到大南門,從大南門的石級走下長江的。後來有人對姑父說,看見表姐在齊腰深的江水邊站了很久,目光呆滯,以為她瘋了。此前,當沒結過婚的表姐去醫院做人流,整個小城風一樣地傳播消息:奉節“一枝花”做人流了,當姑父背著表姐從醫院回家時,走到城牆上,兩邊居民蜂擁而出,夾道相迎,目光滿是興奮、鄙夷、幸災樂禍。姑父低著頭,走過了那段漫長的古城牆,幼小的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壓抑和自卑。十多年後,關於這段記憶,我想起了第六代導演賈樟柯描述他電影中山西汾陽的那句話:“死氣沉沉的小城,春心蕩漾的人們。”

  那是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死亡是離我如此之近,從此我不再懼怕死亡。從那以後,還是孩子的我常常獨自一人不止一次在傍晚穿過古城牆,從大南門的石梯走到江邊,甚至讓雙腳浸泡在江水裡,我總想體會表姐那夜的心情,我卻無法感受到,我開始在無人的江邊失聲大哭,好幾次,哭聲驚動了江邊樓層裡的居民。他們推開窗戶四處搜尋這肆無忌憚的哭聲,我的哭聲嘎然而止,我立刻擦乾眼淚,從城牆上回到家。沒有人、包括父母知道我的這個秘密。

古城牆見證懵懂少年初戀

  我上高中時,城牆上臨街的居民房,大都被改成了茶館,終日麻將聲不絕。城牆上的鬥毆也日漸增多,據說是奉節的幾夥“混混”青年在爭地盤。好幾次,上學放學路上,迎面跑來的人滿頭鮮血,後面是一群提著菜刀和磚頭的人在追,我和同學驚慌失措閃在旁邊。一個叫“大張”的混社會的青年,很受同學們崇拜,他經常插手男同學之間的糾紛。“大張”個子高,穿著喇叭褲的腿修長,打架之前愛笑,臉一沉就動手,很酷。女同學都喜歡他,他常在週末帶著我們年級的漂亮女生拎著答錄機去爬桃子山。

  也就在這個時候,我開始暗暗地喜歡上了我們年級(3)班的一個女生,她長得特別象當時一個美籍華裔歌手陳美玲。她是我們年級的百米、兩百米第一名。她腿長,與別的女生不同,她常常把褲子卷到膝蓋上,露出雪白、豐滿而修長的小腿,動感十足,青春活力四射。她上學放學也要經過一段古城牆,我常常算好時間在那兒等她出現,然後默默地跟在她後面,直到學校或者她家門口,兩年多,她似乎沒有發現,也許知道了也不在意。那段時間,有了青春心事的我變得孤僻,不合群了,我常常星期天獨自一人去到城牆上的茶館,泡一杯最便宜的茶,麻將聲充耳不聞,兩眼盯著江上往來船隻發愣一整天,或者坐在城牆上的石垛上看遠處桃子山上雲卷雲舒,構想自己的未來:和曉佳考上同一所大學,或者同一個城市的大學,暑假我們邊打工、邊旅遊,還要去探險,去神龍架考察野人,去西藏......

  我在城牆上幾乎每個風化的石垛上都刻下了“曉佳”的名字,還有“永遠”二字,但沒有“愛”和“喜歡”的字眼,但我知道,那確實是我心底的誓言,是關於愛的誓言,雖然很幼稚。

  高考前夕,我想我應該讓曉佳知道我的想法,不然,志願一填就永遠沒有機會了。有天去上晚自習的路上,我終於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氣,在曉佳經過城牆上時叫住了她,遞給了她一張紙條:“曉佳,晚自習後9:30時我在城牆上等你。”我想,我會把我的未來構想告訴她,並打動她。曉佳一愣,但很快接過紙條,看也沒看就塞進了口袋,然後一笑扭頭就走了。那是怎樣的一笑啊,十多年過去了,我一直為那意味悠長的微笑所折磨。那其中無法詮釋的神秘和攝人心魄糾纏著我,讓我無法走出。象許多美好開始而平庸結束的單戀一樣,那晚曉佳沒有來,從9:30時到淩晨3:00點多,五個多小時我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,直到父母打著手電筒在城牆上找到我,也許被我當時失魂落魄的樣子嚇壞了,一向嚴厲的父母竟沒有一句責?我的話,我默默地跟在父母身後回了家。

  這麼多年來,我一直能清楚地記憶起,那晚的星空是那樣地明亮和曠遠,那晚的夔門是那樣地神秘和深不可測,那夜的江風是如何撲打我的臉。江上往來的船隻,零星的燈火,有氣無力的汽笛,城牆上死一般的沉寂,偶爾三兩隻老鼠的“吱”叫,一切仿佛夢魘一般。

城牆依舊,人事已非

  幾年前,我在回奉節的船上碰到過曉佳,她獨自倚在船尾的船舷上,盯著翻滾的江水發呆。她變得很胖了,比實際年齡蒼老,明顯感覺她這些年地奔波和過得不如意。其實我曾經不止一次設想與曉佳重逢的情形,我們一起小心翼翼地回憶浪漫的中學時代,我甚至要弄清楚那個意味深長而攝人心魄的微笑,以及那晚失約的原因。但,那時那刻,與她近在咫尺,不知為什麼,我卻邁不開腳步。但一到奉節我還是去了古城牆上,昔日的茶館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溜的“美容美髮廳”和“桑拿屋”,濃妝豔抹的小姐在在城牆上熱情過分地喊客,有的甚至動手拉。意想不到的是,我在城牆上還見到了“大張”,他躺在城牆上,被一圈人圍觀,他蓬頭垢面,枯瘦如柴,空氣中有刺鼻的劣質酒味。人群中有人罵:“#大張,又發酒瘋,喝死他媽賣#。”

  這就是那個曾經讓我們又害怕又崇拜的“大張”?是那個讓女同學著迷的“大張”嗎?我又想到在船上見到的曉佳,我猛然明白:歲月可以摧毀一切美好、強壯和執著的東西,平凡瑣碎的生活可以消耗盡最後一絲激情,就象我刻在故鄉城垛上的誓言,誓言還在,人事已非。

  採訪完奉節三峽清庫第一爆後,當我們乘船離開奉節時,整個城市已開始大面積地拆遷,一年不到,整個城市將變成一片廢墟,不久就將永沉水底,而船開出不到20分鐘,我們看到,江邊上,一座現代化地奉節移民新城在陽光下熠熠生輝,只是沒有了古城牆。我想,時間可以摧毀一切,也可以重建一切,這個小城的人們,一定會在這座新城裡演繹新的故事,生生不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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